
斯坎德培死去的第33 年,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才完全佔領整個阿爾巴尼亞。這位貴族家庭出生、作為人質被土耳其撫養長大並改信伊斯蘭教、得到蘇丹賜予「培」稱號的常勝將軍,某夜偷偷潛入並佔領了他的出生地克魯雅城。從此他改旗易幟,成為阿爾巴尼亞的抵抗英雄。因為他,全盛時期的奧斯曼帝國侵略歐洲的步伐放緩,巴爾幹的歷史微微轉了個彎。
我們乘坐巴士穿行在黑山和阿爾巴尼亞邊界,黑山女導遊提醒我們注意景物的變化。在橄欖林和葡萄園之間,越來越多的是穆斯林墓地和頂上鑲著新月的小禮拜堂。這意味著阿爾巴尼亞越來越近。她的口氣中隱隱有獵奇,不曾想到這個號稱「山鷹」的國家600年前作為南斯拉夫諸國的屏障,才失去了自己曾經的信仰。而今天,比信仰更複雜的歷史原因,使它與巴爾幹鄰國們格格不入,孤懸半島之南。
阿爾巴尼亞有著典型的巴爾幹半島風光 孫十萬 圖
等待過邊境時,我遇到了此生認識的第一個阿爾巴尼亞人——Sokol教授,年已七旬,身材瘦削,西裝大衣,一副老派風度。他的開場白令我們大吃一驚——用緩慢但純正的中文說:「大家好,歡迎來到阿爾巴尼亞。」
是了,教授來自那個時代,1970年代初他作為公派生在北京學中文,又去上海的工廠學習,妻子是他在中國的阿爾巴尼亞同學。霍查政權與中國政府交惡後,他們回到阿爾巴尼亞,再也沒去過中國。
一個時代就這樣過去了。
導遊Adu來自新時代,曾在德國留學,說得一口好英語和德語。這些年歐美遊客增多,Adu準確地找到了他們的興奮點。
「我們的前獨裁者……」這是他慣用的開場白,後面的內容不用說是對霍查時代的全盤否定與嘲弄:故意造得曲折的公路是為了防止空襲、人們不得穿牛仔褲、不得出入國境、等等。 「教授先生,」他向教授喊,「請告訴我們你為什麼離開中國。」然後不等教授回答便說下去,「不趕緊回來他就會被懷疑為中國間諜,等待他的會是……」 Adu誇張地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。
但我不認為他只是將這段歷史作為吸引遊客的噱頭。我們通過的邊境在霍查時代是完全關閉的,另一處邊境——巴爾幹半島上最大的湖泊斯庫台湖則是鴨綠江一樣的天然屏障。數天後我們在斯庫台湖的黑山部分坐遊船時,導遊告訴我們,當年阿爾巴尼亞境內的湖水裡布滿探測器,以發現游水偷渡者。
斯庫台湖風景水波如鏡,已經難以想像當年的驚心動魄 孫十萬 圖
一過邊境,大地上便時不時出現一座混凝土半圓形建築。那是早年為防禦西方攻擊所建的暗堡,在全國共有70多萬座,使用最好的水泥建造,每座都值一棟公寓。如今它們灰黑破敗,荒草萋萋,彷彿時代的墳墓。有的上面滿是塗鴉,最常見的是「出售」標誌,後面跟著一串電話號碼。 「是誰在賣它們?」我問Adu,他瞪大眼睛:「小姐,這只是個玩笑,一個諷刺。全國人都在這麼做。」
一座霍查時代的碉堡,已經布滿塗鴉 孫十萬 圖
邊境城市斯庫台城以古堡Rozafa聞名,登上這座始建於13世紀的城堡,天氣好時能眺望到斯庫台湖。 Adu堅持要帶我們在城裡轉轉,這是讓他自豪的家鄉。 「霍查毀掉了全國的清真寺和教堂,但保留了斯庫台大教堂,因為他將它改建成了籃球館!」1990年代教堂重新開放,特蕾莎修女也到場,成為當地人津津樂道的話題。新的清真寺和街心花園都在陽光下閃閃發亮,還有新建好的步行街「Sheshi」,長達兩公里,街道兩側分佈著商鋪、咖啡館和小酒店。
漂亮而標準的旅遊街
如果可以,我想它會想延伸到無限遠。在幾十年的集權統治後,阿爾巴尼亞人急於向發達的歐洲鄰國看齊,彷彿這是唯一救贖。
首都地拉那是國家的標桿。 15層的國際飯店如今已不起眼,雖然在1970年代曾是阿爾巴尼亞最高建築——據Adu說,霍查也讓阿爾巴尼亞人以為這是世界最高建築。現在市中心的博物館和清真寺都相當宏偉,還有一個名叫「台灣中心」的商業中心。
但總的來說,對經濟的追求犧牲了慢悠悠的美感,地拉那的其他部分看上去非常像一座乏味的中國三線城市,醜陋的商店接二連三,連互不相讓的司機們都一樣。
「我們的國家正在修改以前的錯誤。」坐車經過的曠野上出現了幾座油井,Adu叫醒午後正昏睡的我們,叫我們趕緊觀賞。他也提到建好數年的新機場。 (可惜不能用,因為太靠近科索沃了!)儘管如此,「我們的國家正在迅速發展。」
沒錯,霍查時代灰色的公寓被刷成彩色,有人在暗堡裡開咖啡館,還有個前飛行員用鋼筋水泥在郊外造了家飛機咖啡館。山寨google手機流行,路上遍布廣告。斯坎德培的家鄉克魯雅曾接待過前來訪問的小布希,並為他立像。
全世界唯一的小布希塑像 孫十萬 圖
可我最想念的阿爾巴尼亞的圖景如同一部安靜的東歐電影:路邊掠過的田野上,婦人看管著火雞,放羊的老人正在午睡。在霍查手下逃過一劫的拜占庭古城Berat建在山坡上,全由石頭建成,白色院牆反射著強烈陽光。走在石子路上,腦袋也許會碰到路邊人家的葡萄架。
望著那座可能是世界上唯一的小布希塑像,我感到迷茫。如果當時不那麼狂熱,是否現在就不會這麼矯枉過正?霍查建造的政府大樓仍在地拉那中心,它或許提醒著人們:要小心。可沒人聽見。